赠我江南春色 一枝梅

冠上霜 01

韩琦/王安石

不是CP

基本可以算是各色八卦笔记的有机结合与扩写,包含很多奇怪的东西

用最烂的文笔造最大的谣,写起来有一种“哈哈我终于疯了”的乐子

再说一遍:不是CP

写哪算哪不包售后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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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雨将至满地潮湿记忆眼看在流失 多年以后每段故事从来结尾都相似”

 

《冠上霜》

 

01.

扬州坐落淮南路东南平原,水路纵横,四季分明。春夏之交,流连东风总是湿润温软,渡得万物都多生一分春色,比别处更蓬勃鲜妍;人也似有一种别样舒朗,整座城市全无风波侵扰、暗流涌动的模样。

风波是京城的风波。庆历五年三月,随着斡旋中央的最后一个新政骨干韩琦出知扬州,庆历新政正式宣告破产。对此,王安石并不十分意外。他原本也认为新政之下有重重隐忧,如今局面倒像悬剑完全落下,好教盖棺定论了。但这柄巨剑砸出的涟漪却经久不衰,街头巷尾众说纷纭。如今几个月过去,落点才稍稍偏移,譬如民间话题从针砭时弊跳跃到新来的韩资政骨骼清耸、眉目森秀,看一眼赚一眼。

扬州幕府自然少不得议论,不过他们议论的是韩琦的履历。此人是天圣五年榜眼,才高名盛,出仕二十年间文抨宰执、武御西夏。眼下失势外放扬州,扬州的官员们心思各异,都变着法子探听上面的动向。有人盼他翻船,便有人料定他不会就此折戟宦海,想趁机登船借一借风。王安石埋头做事没搭腔,但对于这位新知府,心里也是好奇的。

然而,几个照面下来,他只觉得一言难尽。

这件事说起来甚至有些滑稽。自庆历二年登第,王安石为官尚不满三年,自知应是悉心学习、累积经验的时候。案牍劳形不是空话,又要兼顾学问和家室,压榨睡眠时间不可避免,他已经习惯了一盏油灯到夜半的生活。韩琦来检阅公事的那天,他熬到天蒙蒙亮才歇下,险些睡过了头,上班时自然形象不佳,于是被刚上任的新官抓了典型。

“‘君少年,无废书,不可自弃’。”下班的档口整个幕府都洋溢着快活的空气,王珪乐不可支,“介甫啊,你气色确实不怎么好嘛,被误会也不冤。倒是早上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?好歹解释两句,韩公岂是不通情理之人?”

王安石的面色和语气都不怎么客气:“有什么好说的?”

看见衣冠不整面色虚浮就只能联想到纵欲过度,韩琦的思维为何如此直白简略,这真是个微妙而不值得深思的问题。

共事了近一个月后,韩琦和王安石在这一层面的偏见才稍稍扭转。韩琦本人作风清正,除了搞营造,似乎没有什么别的爱好,对扬州繁荣的娱乐业视而不见。王安石自然也不把韩琦随口一句话当回事,继续日出而作、日出而息。有一天王安石去给韩琦送文书,等待韩琦过目的时候悄悄用衣袖掩着打了个哈欠。

大约也只有他自己觉着是悄悄。于是,韩琦和颜悦色地同王安石提起这桩误会,既赞扬了他刻苦攻读的精神,又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切不可因此耽误白天的工作。王安石辩称,自己从没有耽误工作。韩琦笑而不语,王安石便觉得这天聊不下去了。

韩琦出身仕族,少年成名,平步青云,举手投足间是很自然的正统士大夫风范,对待下属也自有一份含蓄持重,态度是不大落地的。这种精致看得王安石头皮发麻。他是自幼随父亲辗转奔袭的人,襟间山河是一脚一步丈量来的,千山风雪、走马浮尘,京师高门做派与他向来气场不和。对此,王珪就坚称是他太轴,委婉地表示身段要放软些,顺着上司说两句少你几分工钱吗?多交流没坏处。

王安石心想,交流什么呢?是交流新政的得失,还是去问韩琦:韩资政,您会继续践行您的理想吗?

韩琦只会笑而不语。

这不是刻意轻慢,王安石知道,韩琦对谁都这样。政治成果付之东流,同道好友尽数贬谪,朝中流言诽谤不绝,韩琦来去岿然不动,这叫扬州的一众官僚都十分敬服。但他的心情实则不如面上那样云淡风轻。王安石偶尔会帮着分发些府上的信件,知道韩琦与欧阳修等人往来频繁,也见过午后休息时间韩琦给老友写信。对着笔底那张纸,韩琦正经八板的脸上才会浮现出一些忧愁。

偶尔偶尔,也有显而易见的喜悦。窗外花影在书案上斑驳,韩琦很仔细地将信封整理好,含着一点不刻意的笑意,还要放一枝压好的花进去。不过王安石觉得这些花经了韩琦的手,大概是保不住本身的气味了。它们一味会染上韩琦惯用的浓梅香,提神醒脑,直冲天灵盖。

真是反季节,王安石不能理解且十分反感。

而这样的信,一般是写给富弼的。

五月中公务不多,王安石难得清闲,收班很早,天色很好,于是他就着悠然天光给远在家乡的曾巩写信。墨迹晾干,他打算先拿到驿站去再回家,不想出门就撞上韩琦。韩琦问他是不是要寄信,劳烦帮忙捎一封。王安石接过信封,便捏到了花枝的轮廓。

韩琦是因为上书为富弼、杜衍等人鸣不平而落职,这是朝野皆知的事。这消息刚传到扬州时,王安石对韩琦只有一个朦胧的印象。他想韩琦应当是热忱的,是直爽的,是无坚不摧一往无前的,而不是这样氤氲成一团的梅花香,看不清内里是焰火还是寒月浮冰。但拿着一封带花的信,他终于若有所感。韩琦的悲欢与沉思都在笔墨与扬州初夏的色彩中寄向了远方,那是他们的岁月,也是他们的事业,在韩琦的概念里同旁人没有关系。

就像收班后王安石会给曾巩写信,而不会去同僚的饭局。

“韩公与富公交情甚笃,这不稀奇。”王珪这样说。王珪是王安石的同年榜眼,当初他们一个通判扬州、一个签书淮南判官,具在扬州,几年下来,交情不赖。王珪处事机敏、性情婉转,而王安石则倔强得远近闻名,一来二去,反倒是他俩熟络起来,工作之余还能聊个两文钱的经史子集。大约是王安石看起来就口风很紧的模样,王珪应酬倦了会来找他,对着个树洞似的,说点有的没的。王安石说,韩琦实则与欧阳修往来更多些。王珪说,那不排除是欧阳永叔更爱写,你要看韩稚圭主动给谁写。

话题向着古怪的方向奔去,王安石反应过来:“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?”

王珪:“你怎么没有一点好奇心呢?”

王安石想了想,自新政开始他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态度,他支持改革也敬重庆历君子,这些王珪都是知道的。于是他有点明白了王珪的意思。王珪是个非常愿意适应官场生态的人,相信多一条人脉多一条路。这些细枝末节的人情,当个乐子听没有坏处,倘若日后能派上用场,便是稳赚。但王安石实在不觉得这种考量有什么用处,只好把话题岔开了。

翌日晴夜,仿佛是遭了昨日过于闲适以至有空背后议论上司的报应,王安石在府衙办公到很晚。待他从公文中脱出身来,天已黑透了。他熄了烛火,恐怕惊扰虫鸣似的轻手轻脚关门落锁,转过身,却没想着正同韩琦打了个照面。

韩琦身后自有人替他掌灯。昏黄灯光堪堪能照见脚下道路,还不及月光明亮。他抱臂站在院落里,身边是一株梅树,已在这幕府中盘踞多年,虬枝苍劲,颇有古意。那树如今枝繁叶茂,可在夜色之中、月光之下,婆娑树影混着调制的梅花幽香,一时叫王安石分不清今夕何夕。

“王廷评。”韩琦认出他,不问他为何此时才离开,反而信手敲了敲树干,“你知道这树长了多少年吗?”

王安石从回廊走下来,实话实说:“不知道。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韩琦这样说。王安石看清了他臂弯抱着的书卷——看来韩公大约是来取公文的。

倘若对面是曾巩或王珪,王安石都会信口回答“你不知道,我又怎么会知道呢”。但对着韩琦,他就接不上话来。真奇怪,在办公以外的时间里,他只是看着韩琦,便没有了说话的欲望。好在他与韩琦都不是会因沉默而尴尬的人。况且,沉默一般不会延续很长时间——韩琦总会先开口的。

韩琦抚摸着那棵大龄梅树粗糙的枝干,问道:“你可愿入韩某门下?”

王安石:“……”

他怀疑自己是看了一天文件累得幻听了。

韩琦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,当他没有听清,又重复了一遍,没头没尾、轻描淡写地,像在说此处景致不错。

王安石有些糊涂。但他知道韩琦一向不好嬉弄,也一向值得他慎重对待。于是他郑重地拱了拱手,表示承蒙上官赏识,但安石实在愚钝,恐怕不能担得韩公指教。他抿了抿唇,鬼使神差地补充道:“安石志不在此。”

话音既落,王安石便觉出自己的冒失。但韩琦并无愠色,甚至没发表什么评价,只温声道:“某知矣。”

这段对话莫名其妙地结束,他们一道往门外走去。掌灯老仆与灯光全数罩在阴影里,王安石落后几步,看见韩琦正走在屋檐阴影与月光交错之处,皎洁清光斜斜披落半身,叫王安石很轻易地想起韩琦的字。

稚圭。

但很难说韩琦是这样的人。他不如玉质清粹,倒有些石不可转的底色。这天上午王安石还同韩琦争过一回公事,韩琦批评他迂阔,又让他不要在公文中引古义、用古字。王安石莫名其妙,一时间还很怀疑韩琦的经术水平,两人就此辩了几回。王安石见说不通,顿生烦恼:“如韩公言,即是俗吏所为。”结果韩琦反而莞尔:“某真一俗吏。”噎得王安石哑口无言。韩琦见他沉默,更从容了,又道:“介甫非知我者。”

王安石从前是说过“韩公非知我者”这样的话的。诚然这是因为初见印象实在不好、有气话的成分在,但他既然敢说,便不怕韩琦知道,也不怕韩琦追究。韩琦把这话押了一个多月,现在抛出来,当然是时机成熟,好成心别他一别。王安石吃不来隔月口头亏,分毫不让:“韩公亦非知我者!”话音落地,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书吏的抽气声。

韩琦与他原本就不是同道之人,知与不知,其实有什么关系呢?王安石不认为韩琦可师,却也没将韩琦那句“俗吏”当真。王安石心想,真正落俗的人,至少不会这个时间来取公文。

这个夜晚仿佛是更漏错漏下的一滴水,自此以后,他们又回到了除去公事无话可谈的正轨。这样发沉的日子延续到了六月。正式入夏的扬州城焕发出了一年中最夺目的生机,也许是良辰美景不忍辜负,也许是决定彻底抛却失意的阴影,韩琦有了兴致,闲暇时便安排了些宴饮聚会。王安石常常收到礼节性的邀请,但一来韩琦并不强迫,二来他本人不爱应酬,于是又礼节性地拒绝了。

止一次,侍从来找王安石,说是韩公点名请他去簪花。等他到了,才发现这日小聚的只有韩琦、他、王珪和他不久前结识的陈升之四人。原来是韩琦见幕府后院中有一株奇异芍药,一杆四枝、上下着红,中间一带金黄蕊,是此前从未见过的珍品;于是召了他和王珪来,又抓了路过的大理寺丞陈升之,恰恰四官,以应四花之祥瑞。

花是韩琦亲自剪了分给他们簪上的。气氛很好,王安石也喜欢奇花异草,因此很是放松,不由得乘兴多喝了几杯酒。

不论韩琦如何调侃自己俗人一个,他的品味是一向相当高雅。消遣的酒水回味悠悠,却不易醉,无疑是赏花私宴的佳品。王珪打趣说介甫这是给了天大的面子,二位有所不知,此人从前的作风可是滴酒不沾,我怎么劝他都不沾。王安石给他说得耳根发烫,只好从好花好人夸到好酒,铺了个台阶一滚到底。韩琦笑道,看来王廷评能看上韩某的酒是韩某的荣幸,回头送几坛给你。王安石连连拱手,笑语间他和韩琦对视了一眼。

这位年长他十余岁的上官眉眼有着少年人不曾沾染的风霜,将眼眸也洗得炯亮。许多人盛赞韩琦的相貌,但多年后王安石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目光,总是在触及魂灵之前堪堪停住,十分擅长点到为止。于王安石而言,那像一种无形的桎梏,让他无意间陷入某种焦躁,想成长得快些、再快些,好挣脱出来。

可他更加明了,有些事注定是急不来的。

于是王安石别开视线,眺向远处。除去他们四个都啧啧称奇的金腰缠,园子里更有沙白冰青西施粉,蔚然如云霞灿烂,碧草奇花一直延伸到澄清水畔。阳光碎金一般在波澜上摇晃,燎着片片荷角。他有些失神,忽而觉得这样浓烈的景致很不真实。岁月本是恒定的刻准,王安石却仿佛在此刻清晰地捕捉到它不均匀的步伐,时光在凝固了一刹后似要加速奔流,将他们都推向未名的远方。

在此后的许多年岁里,他还会体验无数个拉长如一甲子的瞬息。二十多岁的青年却将这些似愁非愁的心绪都扔在身后,毕竟,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他投入。是以这感慨只持续了一次失神的时间,当王珪随手扶正王安石官帽上因为歪头看景而斜了的金腰缠,王安石看见那青青袖袍,就想起昨日自己与王珪辩的经,就想起那未解完的孟子遗编。他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,回家便伏案奋笔疾书。那朵金腰缠被放在案头自然凋谢,盛夏阳光蒸干水分,等到秋风一吹,便一片片地散了。

庆历五年秋,王安石秩满解官,离开扬州。临行前,韩琦送了他一船酒。

几个月前的承诺王安石早忘了个一干二净。面对他疑惑的眼神,韩琦微微一笑:“说过要送你的。”



【待续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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